风吹原乡异域 南洋景致多变 王德威教授谈从华语语系到华夷风

风吹原乡异域 南洋景致多变 王德威教授谈从华语语系到华夷风

October 16, 2019

来源:联合早报 2019年10月14日 星期三
文 / 张曦娜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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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德威:以新加坡为坐标点,思考南洋研究的新方向。(受访者提供)

华语语系是欧美汉学研究近十多年来蔚为风潮的新兴理论,王德威是“华语语系文学”倡始学者之一。

近年,华语语系研究面临新转折点,王德威提出华夷论述新视野,以“华夷风”命名。他说:“南洋的‘风’吹拂原乡与异域,启动华夷多变的风景。”

华语语系(Sinophone)是欧美汉学研究近十多年来蔚为风潮的新兴理论,近年来更从北美红到亚洲。王德威是“华语语系文学”三位主要倡始学者之一,其他两位学者为同样来自美国的史书美与石静远,但同为倡始者,王德威、史书美、石静远三位学者的研究重点及论证点却不尽相同。

“根”与“势”的探讨

“华语语系文学”的定义,至今各学者之间仍有不同见解。史书美的“华语语系文学”指的是,中国之外,世界各地的华文作家以华文书写的文学,以区别中国境内以中文创作的作品,但又包含中国境内少数民族的华语语系文学。这一界定引起学界的质疑与讨论。

王德威教授在由他主编的选集《华夷风:华语语系文学读本》导读中明确地说:“华语语系文学不是以当代中国为出发点的‘海外华文文学’,也不必是奉西方反帝、反殖民理论的东方范例。华语语系始自海外众声喧哗,但理应扩及至中国大陆以内的文学,包括汉族以及非汉族文学,并由此形成对话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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论著一贯具历史深度的王德威在《“根”的政治,“势”的诗学》一文中也提出:“华语语系文学不是以往海外华文文学的翻版。它的版图始自海外,却理应扩及大陆中国文学,并由此形成对话或博弈。”他在文章中也提出:“以‘根’为出发点的华语语系论述,无论赞成或反对,不能摆脱空间的政治学。”他说,华语语系文学研究必须思考“势”的诗学。“我们是否能在分梳‘根’的政治同时,设想一种更具辩证潜能而且具有审美意义的诗学?我以为‘势’的论述可以作为探讨的起点——这是一种移花接木的阅读。”

王德威教授现任美国哈佛大学东亚系暨比较文学系Edward C. Henderson讲座教授,他这回应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吴德耀文化讲座的邀请,将于本周末在新加坡发表演讲“南洋的‘风’,星洲的‘土’——从文学看历史”,讲座“以新加坡为坐标点,思考南洋研究的新方向”。他在台北接受联合早报长途访问时,对“根”与“势”做出诠释:“‘根’是空间性,就如寻根、落叶归根,有强烈的空间性。‘势’则指涉空间以外,是一种力道,就如趋势、局势,指一种状态、状况,顺势而为,因势利导,它是一种容量、可能性,可能会发生的应变的方法,势,接着力量展现力量。也与权力、军事的部署相关。”

王德威认为,华语语系研究应超越“根”的限制,思考在历史发展过程中,随着时间流变产生的种种变化。“势”不断在改变,过去新马一带的进步青年对文学的看法,现在放在新加坡文学史有不同的脉络。

他认为,新加坡的历史虽然没有那么悠远,但也形成新加坡自己的华语文化经验,他举例,莫言以乡土小说享誉,但新加坡式的英培安作品其他地区可能就没有。又如1980年代郭宝崑的戏剧很重要,却无法在中国大陆、香港复制。

王德威提及,他在哈佛大学指导的一名新加坡学生陈丽汶,她研究探讨过的几位作家都跟新加坡有关,包括王啸平、刘以鬯、贺巾、威北华(鲁白野)、白垚等人,陈丽汶通过这些作家走过的路线,勾勒新马作家的面貌。

剧作家王啸平更是典型的“华语语系人物”,王啸平年轻时在新加坡即有文艺创作,和许多当年的热血青年一样,王啸平于1940年代从他成长的新加坡到他向往的中国,后来并和作家茹志鹃结婚,他们其中一个孩子也即作家王安忆。在那个特定年代,像王啸平这样的人物很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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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德威:目前新加坡的华文文学,有像《豹变》(左)作者黄凯德这样的在地作家,也有像《永发街事》(右)作者陈济舟这样,不是土生却在新加坡生活多年的作者。

《豹变》与《永发街事》

说到“势”的诗学,王德威提到今年刚出版的,和新加坡有关的两部短篇小说集《豹变》与《永发街事》。《豹变》为土生土长的新加坡作家黄凯德的作品,《永发街事》的作者则是出生、成长于中国四川,17岁到新加坡读书直到大学毕业,目前在美国哈佛大学留学的陈济舟。

《豹变》收录十个短篇,小说内容不少根据“新加坡真实的‘小历史’”书写。在新加坡读书、生活了十年的陈济舟,大部分时间居住在中峇鲁永发街(Eng Watt St),在台湾出版的《永发街事》,写的正是永发街的人与事,小说人物包括在地华人、印度人、马来人,还有来自各地的移民或短暂居留的过客。

王德威说,目前新加坡的华文文学,有像黄凯德这样的在地作家,也有像陈济舟这样的,不是土生,却在新加坡生活多年的作者,以黄凯德和陈济舟来说,他们的作品在内容和风格上都不一样,但两者也都精彩。黄凯德的作品很接地气,但又不是中国式的乡土文学,很有新加坡感觉,这是陈济舟写不出来的。陈济舟从少年时代在新加坡住了十年,对新加坡不可能没有感情,《永发街事》里面除了华人,还有非华人,有来自欧洲,寓居新加坡的洋人,陈济舟捕捉新加坡作为海港都市人文汇集,南来北往的特点和现象。

王德威听说英培安最近刚出版长篇小说《黄昏的颜色》,他说:“不同作家有不同的感触,有不同的观察新加坡的脉络;不同的作品形成一种力量,一种时代的交汇点,并写出新加坡的特点。作家对土地的感情也有不同的表达方式,作为评论者必须观察这种现象,顺着这个方向做研究。这就是我所说的‘势’。”

王德威说:“作为读者、学者不能不注意主流论述,看到大势所趋再做出自己的回应,文学还是很重要的,华文文学也许读的人不是很多,但记录新加坡人的生活史的,应该就是作家。”

华语语系文学仍有辩论余地

华语语系论述至今仍充满质疑、争论和迷思,例如常被提起的,有没有必要以殖民或后殖民的观点看待华语语系及华语语系文学?马来西亚旅台作家黄锦树去年年底发表一篇来势汹汹的文章《这样的‘华语语系’论可以休矣!──史书美的“反离散”到底在反什么?》,他在文章里针对史书美的华语语系文学论述做出强烈批评。

黄锦树说:“什么是华语,什么是华文?什么是华人?这些对华文研究者毫无疑义的概念,在史书美的著作里竟然全都乱了套。”

在黄锦树看来,在谈马华文学时,“是从华人的移民史(以欧洲帝国在南洋的殖民为大背景)往下谈。移民的模式,华人社会的形态。方言群认同,方言会馆与私会党、庙宇、生活礼俗、坟场……华侨的祖国认同,中国的维新变法与国民革命的海外动员,新马现代中文报章杂志的创办,新式中小学华文教育的创建,南来文人的作用,民族国家肇建过程中语文、教育与国语之间的争辩,南洋大学问题,旅台与侨教政策,马共问题──课程的后半部以马华文学为例──因为印度尼西亚的排华对‘侨社三宝’的灭绝,菲律宾的菲化法案、泰国的泰化政策、新加坡的英语化,致使大马的华文教育体系乃成为仅存的,因此马华文学的挣扎图存相当具有概括性。没有充份的历史化,就不可能有理解。”

王德威不讳言认同黄锦树的说法。他说,黄锦树的理念可以接受,例如史书美提出“落地生根”的想法是想当然尔的说法,她反对海外华人叶落归根的想法,华人一旦迁移海外,应该落地生根,融入在地文化,她主张“反离散”,不谈“离散”。史书美的论述从后殖民主义出发,但史书美不能理解海外华人,例如马来西亚华人要讲华语,坚持追求中文和华文教育的心情,也不了解华人在定居国受到的待遇,包括宗教的、种族的,政治的;史书美持后殖民主义理论框架,批判“定居殖民者”,也就是华人移民,例如到南洋的移民,为了在异乡生存,压榨当地原住民,是另一种殖民主义。

王德威也认为,黄锦树与史书美之间的论争是健康的,也是可以理解的,华语语系文学仍有辩论的余地。

华语语系局限与华夷风起

在王德威看来,华语语系研究已经面临一个新的转折点。近年来王德威提出华夷论述的新视野,并以“华夷风”命名。在《永发街事》的序文中,王德威直接提到“华夷”语系,他说:“‘永发街’与其说体现新加坡一条街道的乡愁,更不如说启动新加坡与华语世界一条想象的脉络。我甚至认为,华语语系不足以说明陈济舟作品的版图;是‘华夷’语系才丰富他的纸上天地。”

华夷风是王德威在2014年访问马六甲,看到一对对联:

庶室珍藏今古宝

艺坛大展华夷风

由此触发灵感,触动他对华语语系文化现象的重新思考。

王德威说,“夷”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是汉人对其他名族的统称,“近现代的‘夷’摇身一变,成为中国疆域以外异族、异国的化身。华人移民或遗民初抵异地,每以华与夷、番、蛮、鬼等作为界定自身种族、文明优越性的方式。殊不知身在异地,易地而处,华人自身已经沦为(在地人眼中的)他者、外人、异族——夷。”

王德威坦承,今天“华语语系”研究已有所局限,被泛政治化,其反离散、去中国的意识形态此起彼落,已被中国禁止。近年来他因此有新的思考,重新构想“华夷风”作为研究的另一种可能性。

王德威套用张爱玲“包括在外”的说法说明“华夷风”。华夷风将中国文学“包括在外”,又里又外才能知彼知己,以摆脱非此即彼的立场,从而在“华语语系”这一框架中重新思考。“华与夷、内与外、接纳与排除的分野总是变动不已。‘排除在外’是简单的非此即彼的操作。‘包括在外’才是你来我往,犹若主权者般行使的判断——甚至决断力——的方法。”

王德威认为,新加坡华语文学在各种阶段有丰富的、生动的组成,从19世纪末的邱菽园,到后来的一批南来作家,以及时至今日包括新移民在内的作家,形成自己的话语。

提及本次讲座的讲题“南洋的‘风’,星洲的‘土’——从文学看历史”,他说,“星洲”之名乃邱菽园首创。事实上邱新民在《邱菽园生平》一书中说:“新加坡又名‘星洲’,始于(邱)菽园,故自号‘星洲寓公’。”

王德威说,所谓星洲的“土”有很丰富的意义,是安土重迁的“土”,也是填土的“土”,它不是“根”的政治,不再是乡土,而有新的诠释。“南洋的‘风’吹拂原乡与异域,启动华夷多变的风景”,所谓“风”“土”,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风土,以一个外人的观察,在华夷风的研究里,新加坡的风土重新被定义。